一条死线

色彩：云山蓝

“怀酒忽相思，云山隔。”

冬尽日促，难免让人贪懒了些，奈何临近年底，事务繁多，叫人连一个偷闲的空都寻不得。做师傅的云游四方，而师兄师姐到了年纪皆下山行医，大师姐的名号落到苏沐橙头上，难免要多费些心力。上至药材的收购，下到年货的置办，大大小小的事都需她过目一番，以免出了纰漏，以至于当小师弟从院外冒出个头，眼巴巴瞧着她时，苏沐橙也只能揉揉额角，柔声问道：“什么事？”

小师弟眨了眨眼：“师姐，有客人来了。”

会在这时候来的客人，也只有那一位。苏沐橙的心情无端好上几分，她搁下笔，把誊抄到一半的账本推至一旁：“你先领他到厅里，我马上就到。”

其实也不用特地招呼，来了这么多次，那人早就轻车熟路。苏沐橙走进厅堂时，正瞧见他被一群小家伙围着，闹着要糖吃。苏沐橙清了清嗓子，顿时人如鸟雀散，呼啦啦全跑走了，只留下正中间的那个人：“大师姐，真是好大的威风啊。”

话里揶揄的意味太过明显，惹得苏沐橙丢过一个眼刀：“胡说什么呢！”

只是这话里掺了些许嗔怪，听着倒不像是生气的模样。

 

叶修此回上山，倒同往年有些不一样——他惯常骑的那匹青骢马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浑身漆黑的小毛驴，正拴在院外，优哉游哉啃着草。苏沐橙问起这事，叶修便坦诚相告：“在吴中遇见黄少天，同他做了个赌，本想着是十拿九稳的事，谁料那小子耍诈，硬套了我两千贯去。我身上没带够钱，只好先把‘却邪’押在他那，等年后有了闲钱，再去赎回来。”许是同黄少天混久了日子，这么一长串话说下来，他一口气都没喘。

“却邪”便是叶修那匹青骢马的名字。只是等苏沐橙想探清两人作何赌约时，叶修却不肯再说了。他早入江湖，年少成名，难得一败，如今棋差黄少天一招，难免觉得丢脸，自是不愿多说。但再听他语气，似是心中已有了打算。想来黄少天只能招摇一两月，回头叶修少不得要从他身上连本带利讨回来。

思及此处，苏沐橙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，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来：“你这次要在这儿待多久？”

叶修算了算日子：“四五天吧。”

“这么赶？”

“今年过年早——叶秋那家伙传了好几次信，三令五申，说是一定得回去过年。”

“那你直接回京城便好，何必绕远路过来——又没什么大事。”

“受人所托，带了点东西给你。再说，”叶修理所当然说道，“既约了年年都来见你，怎有失约的道理？”

 

苏沐秋身在金陵，早前捎了口信，说是今年赶不及回来过年，只能托人送点东西回来——只是没想到托的人是叶修。

“阿兄在信中倒是一字未提。”

“他要是乐意提起我，那才奇怪了。”叶修一边应话，一边看苏沐橙收拾一应事物。绸缎胭脂，都是这个年纪的姑娘爱用的东西。最下头则压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，苏沐橙捡起，翻了几页，回头看他：“这不是阿兄挑的吧?”

叶修惊讶道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
苏沐橙便笑道：“若是他挑的，必定得是白棉纸，不然他绝看不上眼——说吧，这是你从哪儿拿来的？”

见她识破，叶修也不遮掩：“路上有个老头儿在卖书，说是绝本，两锭银子一本，我瞧着像是讲药的，便给你买回来了。”

“你不担心是那人拿来糊弄你的？”

叶修看得挺开：“若是假的，回头你还给我便是了。”

“还给你作甚？”

“拿去骗王杰希啊，”叶修理直气壮，“他们中草堂不就喜欢这些？”

苏沐橙睨他一眼：“胡闹。”

话是这么说，但手上却是将那古书妥善收好了。

 

叶修在山中待的这几日，修好了漏雨的屋顶，扛了两箱的旧书出来晒，又带着“君莫笑”——他给那毛驴取的名——去了几趟山下，帮着办齐了年货。有人分担事务，苏沐橙肩上的担子都轻了许多。

她抱着一筐草药准备去院子里时，恰听见年纪小一些的弟子们，三三两两凑在一块，叽叽喳喳讨论着叶修。一个说叶修哥就是厉害，另一个说练过武的就是不一样，力气都使不完。天下第一的侠客被当做是杂工一般品头论足，在这里也算是独一份了。

有今年刚入门的小弟子插不上话，等大家讨论告一段落时，才急哄哄问道：“这个姓叶的哥哥，和大师姐是什么关系呀？”

于是就有年纪稍大一点的，清了清嗓子，同他讲起来龙去脉：“叶修哥和大师姐打小就相识的——他师父同我们的师父是好朋友呢！他同沐秋大师兄关系也好！”

“他年年都来看大师姐啊？”

“年年都来——比报春鸟还准时呢！”

“哎，你说，叶修哥是不是对大师姐有意思啊？我看话本里都是这样说的，有意思才会年年来找她！”

眼见话题越来越离谱，苏沐橙忍不住轻咳两声。小弟子们吓了一跳，回头一看，吓得张大了嘴。

苏沐橙只当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：“一群人围在这里做什么？事情都做完了？”

打发走这群碎嘴的小弟子们，她继续朝院外走去。叶修刚巧从外头办完事回来，顺手接过她手中的药篮：“怎么回事？脸这么红？”

“不关你的事！”

 

姑娘的心情实在是猜不透，即使同苏沐橙相识多年的叶修，此刻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。幸好这坏心情来得快，去得也快，等到晚饭时，她又脸上挂着笑，招呼叶修来吃饭。

叶修第二日便要启程回京，因而今晚的菜丰盛了些，甚至破例拿出了一壶清酒——自然，小弟子们是不能喝的，也就几位大年纪的尝了些。叶修惯是不喝酒的，今儿只轻轻抿了一口。倒是苏沐橙，被师弟师妹们闹着玩飞花令——按他们的习惯，自是要把开头的花改成药的——最后当浮一大白。

一大杯酒下肚，多少有些犯晕，眼见这大师姐的架子要端不住了，叶修忙寻个借口，带着她离席了。醉酒的苏沐橙乖巧得有些过分，任凭叶修把自己领回房间。只是当叶修准备去厨房拿点醒酒汤过来时，感觉自己的袖口被人拽住了。

“沐橙？”

“你又要走啊？”声音委委屈屈的，听得人心里软上几分。

叶修看她这模样，觉得新鲜：“我一会儿就回来了。”

“骗人，”苏沐橙撇了撇嘴，“又要到明年才回来——江湖就那么好玩吗？”

原来是吃味了。叶修觉得有意思，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：“好玩。”

“那就不要回来找我了嘛。”

她抬起头看他，眼睛在烛光下潋滟着一汪水，叫人很容易心软。

“哪能呢，”叶修忍不住哄她，“我年年都回来找你。”

苏沐橙吸了吸鼻子，突然的，对着他伸出手来。

“抱一下。”她嘟囔着说道。

叶修从善如流将她揽入怀中。

“我明年就可以下山了，”她忽然说，“到时候你得陪我。”

“那肯定的，”叶修说，“等你下山那天，我牵着‘君莫笑’等你。”

“不要‘君莫笑’！”苏沐橙提高嗓子，“我不骑驴……要‘却邪’。”

“行，我回头就去找黄少天要回来，”叶修拍拍她的背，换来一个酒嗝，“到时候你骑着‘却邪’在前头，我骑着‘君莫笑’，在后头给你压阵，很有排面。”

苏沐橙对此十分满意：“好。”顿了顿，她又说，“那你还要带我去很多地方……你信里写的很多地方，我都没见过，丢死人了。”

“带，”叶修说，“都带你去。”

苏沐橙抱着他好一会儿，然后松开手，推了他一把：“去吧？”

叶修有些茫然：“去干嘛？”

苏沐橙一本正经：“去找黄少天把‘却邪’拿回来啊。”

 

叶修失笑，毕竟不能指望和一个醉鬼说道理。他朝前走了两步，忍不住又转过身来，回到苏沐橙身前，俯下身子，轻轻亲了一口她的额头。

“你在这里等我。”他说。

苏沐橙点点头，弯起眉眼：“好，我等你。”